根艺事业方兴未艾，它在我国雕刻艺术上有着广阔的土地，比任何造型艺术的群众面都宽，每次来参加全国展览的都是自费，很多人扛着、背着沉重的作品来参展，真是了不起的事。为什么根艺会有这么大的发展呢?

根艺是中国艺术传统的一个非常突出的文化现象。在欧洲19世纪下半叶之前根本不知道根艺这回事，到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初才有一些雕刻家找到极少量的根来雕刻，但他们主要是木雕，他们对这一传统文化了解很少。日本跟我们学了一两千年，但根艺的真谛、精彩的东西没有真正掌握。欧洲也很少有人了解根艺的创作原则。这是什么原因呢？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文化基础与欧洲的不同。中华民族文化有自己的特点，几种不同的哲学思想渗透在广大人民之中。春秋战国以后，中国的道家哲学思想已有深厚的基础，根艺的思想原则与道家的思想有非常密切的关系。是什么原则呢？就是出乎自然，“道法自然”。马列主义主张认识世界、改造世界，欧洲很多哲学理论也是强调要改造世界，好像这才是人类的主要目的。道家思想恰恰不是这样，他强调的是认识世界，主张人和自然统一，顺乎自然，人和自然合二为一，是天人合一的思想，这是生态平衡非常重要的原则。有这样一个故事，庄子说的，车辙之鱼：大车过后，轧出了很深的车辙，不知怎的，车辙里生出了几条鱼，天热之后，水慢慢干掉，鱼为了延长生命，相濡以沫，虽然很友爱很讲道德，但还是很不容易活下去的。所以庄子说还不如在江湖中互相不管的妙，在江湖里自由自在，比在车辙里相濡以沫要好得多。这种思想形成以后，主张小国寡民不要统治得那么严格，放松一点，吃饭会自己找去，饿不死的。这样大家活得很自由，很高兴。你弄那么多规矩统治着，谁也活不好。这就是道家思想，在汉代初年即形成了这种思想。有人认为汉代是儒家思想统治，这不对。汉高祖为了反对秦始皇的酷刑和律令，约法三章，你只要不偷、不抢、不杀人，就怎么样都行。汉高祖进入咸阳以后，就向老百姓宣布这个约法三章，直到汉武帝以前，都运用这个原则统治国家。汉文帝、汉景帝都是如此。因而形成了中国文学、哲学空前的发扬。汉武帝晚年，即西汉初年一段，艺术非常集中，空前的自由和开阔，与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思想完全相反，秦始皇只有焚书坑儒一种思想，结果30年即灭亡。

霍去病是一员大将，20来岁就死了，死后对他举行了很隆重的葬礼，做了一批石头雕刻，这批石雕是很大的财富。很多人看过以后都很惊讶。都说与欧洲所有的雕刻不一样。是什么原则呢?是顺乎自然的原则。石蛙、石马、石象、石猪等等，都是很大的一块石头，不知是本来就这样，还是雕琢了几年，生动无比，有着天然的趣味。直到现在，有些作品仍是震撼全世界之作，与欧洲的、希腊的和全世界一切艺术都不一样。欧洲的雕刻，都是从希腊开始的，特点是精雕细琢，是接近真人真物的，那高超的雕刻技术也是不得了的。但是，像为霍去病做的这一批石雕那样自然，如天生的一样，世界上没有，只有中国有。一头石猪，两边各劈了一斧，刻上两眼和鼻子，生动得好像这头猪爬起来要跑似的。一只石蛤蟆，背上有一条暗纹，好像是脊背。这种思想非常开阔，懂得利用自然美，我称之为“天趣”，崇尚天然的趣味。这种“天趣”，从春秋战国以后到汉代的民族艺术继承了下来，与欧洲所有的艺术都不一样。日本学了我们一两千年，这点没学去。日本的艺术是精工细作，精工得太漂亮了，人工化太多，很遗憾，这种精工只要下了功夫就可以达到。而我们中国的艺术，顺乎自然，人工就很难达到。如第四届根艺大展中获金奖的一只狐狸名为《出击》，用的根材非常好，毛好像都竖起来了，看不出下刀的地方，太棒了。假如作者雕得多了，人工化了，逼真了，就可惜了。自然是最美的，人与自然比太渺小了，人是达不到这样美的，任何雕刻家是雕不出来的，雕出来也没有这么高的价值，因为是雕的。太湖石只有中国人懂得欣赏，干奇百怪，都是自然的。上海豫园有块太湖石叫“瑞云”，好极了。如果是人工雕出来的，就没人要了。“巧夺天工”是最高的审美原则，任何人工也达不到的，这是中华民族独有的审美观点。一个大艺术家，自认为自己了不得，不知道还有一个更大的艺术家，比任何人类的艺术家都高明，就是“自然”，这是任何艺术家也达不到的，即使达到也是虚假的。而这个标准是我们最可贵的哲学思想产生的。欧洲的物质文明上去了，但是人得不到精神的平衡，总觉得不舒服，远不如穷一点、精神上非常愉快来得好。

说明道家思想的还有一个相传的故事：孔子问道于老子，什么是最高的道，他很尊敬地作了个揖，站在旁边。老子不说话，嘴一张，把舌头伸出来，然后指一指自己的牙齿，牙齿已全部掉光了。孔子马上磕头告辞，已经明白了，就是说，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要顺乎自然，不要去抗争。牙齿是硬的，但它总是去咬别的东西，结果到后来全掉光了；而舌头是软的，总是顺乎自然，因而七八十岁了，还很完整。当然，孔子与老子的思想是不一样的，孔子崇尚儒家思想，孔子易经中的六十四卦，其中乾坤两卦包容了孔子的全部思想，“乾”卦是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”，永远前进，人类就不会灭亡；“坤”卦表示地势容纳一切。用这两种精神可以解决很多问题。孔子主张一天到晚奋斗不息，所以他每晚做梦都梦见周公，因为他要实现他的理想，那真是太难了。而道家的顺其自然的思想则起了一种调剂的作用，平衡的作用，精神上的解脱作用。假若没有道家思想，我们中国就不会有《离骚》，不会有李白的诗歌，不会有元代四大家以及很多好的艺术作品出现。

根艺创作的特色就是要顺其自然，不要雕得太多，甚至你不动它一刀，只是起个名字，起得恰到好处，这就是你的艺术创造，代表你的鉴赏能力。不要以为你没有动它就不是自己的作品，太湖石谁动它啦，把它涮干净竖起来就行了。动了以后就谁也不要了。根艺也是这样。根艺展览中有一个作品很有意思，作者取名叫《鸟窝》，如果不是用灰色的调子而是用黑色的调子，取名叫《宇宙黑洞》，好像整个宇宙的东西都吸入这洞里，它的意义、给人的遐想就高远得多了。可是我们不能给他改名，结果得了一个银奖。顺其自然是根艺的最高标准。我们找到了自然界的美，其味无穷。不要去追求雕刻，即使有少量的人工雕琢，也要使人感到没有加工，好似天成。这正是根艺的最大特点，任何艺术也比不上它。顺乎自然的观点是中国对世界艺术的最高贡献。希望从事根艺创作的朋友们朝着这方面去努力，去发展。

顺乎自然的观点说起来很容易，但我们的作品总是难以摆脱具象，为什么不能让其自然?这是一种自然的习惯，必须解决这个问题，它需要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，丰富视野，才能逐步解决好。根艺作品不要强求它像什么，而要有一种韵律。或者沉着或者奔腾，或者是瀑布或者是一滴一滴的水往下掉，有的像一把火，有的如大海，情感壮阔如激流，就是让你欣赏这种韵律。赵无极的一张版画，就是一笔，其中有淡墨和淡蓝以及几丝浅红，一定说是什么东西就不准确了，它只是表现了一种轻松、潇洒、愉快的情绪。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有。我们要学会欣赏抽象美，抽象美是一种不受时代、种族等因素所局限，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的美。例如天安门是历代皇帝的宫门，毛主席大胆地把它放入我们的国徽，而作者则把天安门拉宽，柱子变粗拉远，结果给人一种开阔、稳定、明朗、永恒的感觉。又如西班牙有一名画家，作画记载了西班牙的一次胜仗，画面上一面是长枪林立组成整齐严肃的一个长方形，一面是执斧拿戈的人群组成零乱涣散的不规则形，虽未加说明，但胜败的感觉都表现出来了，这就是形式感的力量。虽是简单的规律却是千变万化的。在这里对这种形式感的敏感是最重要的。中国人训练这种敏感比外国人要快得多，因为中国的书法训练就是最有效的形式感训练。根艺展览中有一幅根艺书法很好，很少拼接，前途无量。但有另一幅根艺书法作品就差一点，就是发挥自然美不够。高级的书法重笔法，主要是生命力的体现，重情感，中国的书法讲内力，求内涵，要达到这种效果非常难。而天然的树根内涵却是充满生命力的，所以，如何发掘它，运用它，如何通过根艺这个客体来表达人类深邃的感情，就是极有发展前途的一种探索。

我想要搞好根艺，就要懂得抽象美的意义，要提高各方面的修养，一个画家习画的前十年是打基础，根艺家也应该是这样。希望大家多读点诗，多读点历史、哲学、文学。建议大家读庄子的《逍遥经》秋水篇。

根的艺术要打破具象的局限，要超脱、开阔，才能发挥根艺自然之美。当然，也要观察生活的多样性，丰富自己的想像，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，这样才能使中国根艺美术事业更好地发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