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一个巧合,我在美国波普艺术大师杰夫·孔( Jeff Koons )的画室里打了近两个月的工。是同学彼特介绍的,那时他在纽约具象绘画研究生院上学,同时在杰夫·孔工作室作助手,因要赶写毕业论文,告假数月,问我能否为他作“替身”。
我的学分已修满,便随口答应了。我问他,杰夫·孔不是搞小猫小狗之类的雕塑吗,怎么画上了画?他说画小猫小狗之类的画啊,然后低声说:杰夫·孔不懂画,一点也不懂,现在他可需要人呢,因为画卖得火。
第二天我去了。杰夫·孔的画室在苏荷区百老汇街东面的一座老楼里。楼是老式的,至少有百十年历史了吧。走道幽暗,已有人等在门口。门半开,里面都是人,有的在吃早点,有的坐在地板上发呆,都不言语。屋子很大,拥挤而昏暗,左右两边立着高高的工具柜,柜中分格里都是生锈的螺丝钉、螺丝帽之类,地板上堆着横七竖八的钢管,房屋中间立着一架起重机,下面躺着数块落满了灰尘的石膏模子,从可辨认的那部分看,像是米老鼠的头,余下应是肢体了。门口两边堆了许多纸箱,上面印着色彩鲜艳的“Jeff Koons” 、“Jeff Koons”、 “Jeff Koons”、 “Jeff Koons”。这时忽有人喊道:“ 箱子呢,我需要箱子啊!订了吗,丽莎?” 大家闻声,你看我,我看你,想发现谁是丽莎,结果丽莎的声音从旁边的小屋传来,说“订了订了”。话音未落,人出现在门口,是个怀孕的女人,肚子前挺,身子后仰,连声说打电话去催,说完退回。此时那喊话的人匆匆走来,一身工装,旧球鞋,背有些驼了,脸部肌肉坑坑洼洼,使我想起老电影《甲午风云》的主角李默然。他走得很急,在众人面前轻捷地走进了画室。我认出他就是杰夫·孔。
杰夫·孔是八十年代出的大名,在当时的一套介绍新艺术家的系列画册中,杰夫·孔的那本封面最噱头:意气风发、年轻俊秀的他,搂着一头粉红兮兮的小猪和一头粉红兮兮的大猪,题为“为艺术杂志而作”。不过他的扬名,当首推他和匈牙利色情女星、意大利国会议员伊洛娜·丝泰拉性交的事件,那事儿被制成小搪瓷和巨幅广告,轰动一时。此外便是他自己所说的“廉价小玩艺儿”(A Little Cheap Stuff),比如搪瓷做的“麦克·杰克逊和宠物猩猩”,不锈钢的“小白兔”,和那个使他名气经久不衰的大型的“小宠物”。这些作品有股扑面而来的美国 “通俗小资”的平庸气,评家名以“媚俗艺术”(Kitsch)。“媚俗”这两个字翻译得很传神,可前提却是错的。因为在波普艺术中,“俗”,没有贬义,或者俗就是雅,雅就是俗,两者之间没有界限,没有界限,“媚”便失去了对象,同时也失去了自己。Kitsch是德文,意为“代用品”,很中性,全然没有褒贬,反到恰合波普的要旨,只是太没倾向,没脾气,不合某些评家的口味。然而Kitsch归Kitsch ,脾气归脾气,如果你在美国生活过,去过沃尔玛(Wal-mart)和凯玛超市(K-mart),逛过周末的跳蚤市场(Flea Market)以及居民的车库市场( Garage Sale)的话,你会发现各色各样、琳琅满目的那种东西。“Kitsch”早已属于大批量生产的工业品,它们无所不在,“生殖繁衍”,代代相传,它们可能已渗入视觉经验,我们的意识,成为我们的一部分。
画室里灯光通明,挤满了人。人们围着一条长桌子默默地用刮刀在玻璃板上和泥似地调颜色,站在高矮不齐的脚手架上的那些人,正往画布上机械地抹颜色。有人拿着尺子在画布上测量着什么,有人在整理纷乱的资料,有人在收拾残剩的旧颜料,有人凝神注视着画面上自己画的那部分,有人正在调制某种油料,有人在削铅笔,有人目光炯炯地在找什么,有人在往纸质的调色板上挤颜色,还有几个人正在和刚进来的杰夫·孔研究一份印着女人三角裤的彩印。
从脚手架的空隙看去,正在进行的大概有五、六张画吧。几幅刚绷好的空白画布挂在墙的另一面。画画的人站着,手中有一份标满了号码的样稿;调色的坐着,旁边也放着标满了号码的样稿。调色人调一会儿后,将颜色平抹在一条纸片上,与样稿对比,若觉尚可,便由一个三十多岁的留了小胡子的人复审,批准之后,将颜色装入锡管里去,再在管上标号,放进一个纸盒,这个颜色就算调完了。画的人将这颜色拿去,将号码和画布上稿子中的号码核对无误,便把颜色挤出来画上去,整个程序简单分明,像个标准的车间。
我的工种是调色,即是原来彼得干的活。因为从来没有像在车间似的地方调过色,觉得怪怪的,很快也就上了手,这毕竟是在和颜色打交道。核审颜色的那人名叫法南度,画室总管,哥伦比亚人,眼睛专注而无神,有些像松鼠,色感极敏锐,再细微的差异也会“锁住”不放,每个颜色不经过七、八次的调整,是难以在他那里通过的虽然大家明白这种细微的差异在画起来后,几乎毫无意义,但都惟命是从,因为来了就是干活的,不干活干什么呢?
题材全是女人。眼前的那幅,满目是女人的脚。色泽光鲜,肤色相异,一味娇嫩。脚下面是三明治,鸡肉的、牛肉的、火腿的,烤肠的,此外还有奶酪、西红柿和炸土豆条。这些食物有的已经画出来,有的处在草稿阶段。另一幅是海湾风景,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女人淡紫色的性感三角裤,下面是被海风吹拂而起的女人金发,金发撩拂之处是奶酪和甜点。左面的一张已画出全貌了,三只不同颜色、油光铮亮的女人假发,背景远山里的瀑布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右面那张也行将画完,丰满的女人乳房,眼看就要胀出来的时候,及时被轻曼的乳罩拢在了里面,滑嫩的腹部前方,一片巧克力点心悬浮在空中。身后的那幅呢,终于没有女人裤衩了,代之的是波涛汹涌般的巨大的冰淇淋,巧克力皮薄荷心,周围虽然仍有女人美发、乳罩、紧身衣环绕不去,巧克力冰淇淋在体积上依旧拥有压倒优势。我还真有点渴了。
“怎么样啊?”坐在对面的那人笑盈盈地问道,一面麻利地用大号刮刀调着一摊粉红色。我说真好,他神秘地轻声说:“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,和你说吧,我是离婚跑到美国的,这又掉到女人堆里来了,唉,还是女人厉害!”说完,又接着噼里啪啦地调起颜色来。
他叫丹纳肯,多米尼加人,长脸,五官像亚裔,问他家里是否有亚洲血统,他想了想,说不知道,可能没有吧。他低头干活,却明了周围发生的事。对笑话反应大,而且总在力图让自己不笑出声来,所以常常笑得浑身发抖,等头抬起来的时候,眼睛无奈地湿润了。他好酒,身上常飘着酒气,有一次,他问我可喝过后多米尼加的伯劳格(BRUGUR)牌的啤酒,说那酒好,壮阳的。
最初的几天过去后,时间变得快了起来。当时杰夫·孔正在为德国的一家重要画廊准备展览,须拿出十二张画,眼下离展期不足十天,尚无一张画完,所以减至八幅,从剩下的时间和进度看,那八幅也肯定是画不完的。他一点不急,除了偶尔看看画外,主要是陪同来访的媒体、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,在画前、镁光灯下接受采访。媒体、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们都不怎么看画,而把主要的时间放在访谈上。杰夫·孔谈锋很健,嗓音尤其好,低沉浑厚,富于磁性,举止也有绅士风度。
除了来访的媒体、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,还有收藏家们,他们中有的不修边幅,漫不经心,有的衣着光鲜,严肃矜持,都不注意画,大半的时间就是坐在那里聊天,有时是杰夫·孔主讲,有时是他们当中的某人述评,余下的人都气色很好地听着,时而点头,时而凝思,时而嬉乐、时而爆笑,爆笑的时候很像紧绷绷的人忽然松了“发条”。另外有个胖子,不是他们一伙的,七十多了吧,完全谢顶,走路迟缓而犹豫,面容呆滞,来画室好多次了,就那么坐着,静静聆听杰夫·孔说话,有时一坐一上午,不出一声,极容易被误解为是座照相写实雕塑,可他吸烟,烟头一亮一亮的,烟雾徐徐吐出,那是他那里惟有的生机。
展期临近了,杰夫·孔终于发现大半的画没画完,有些连稿子还没打上去,才着了急。为了节省每分每秒,他负责午饭和旅馆,要求人人大幅度地加班加点,昼夜两班倒,能干多久就干多久,一日二十四小时也可以,只要你能撑得住。
这可苦了我,为别人的画,我从来没有这么玩命过,欲辞掉走人,又碍于面子,觉得在紧急关头时退出总不好,只好留下,此时想起让我做替身的彼特,暗呼上当,可为时晚矣。当然最惨当属总管法南度,他已天天起早贪黑、超时超量干活,如此一来睡眠时间再度缩减,几天下来,面色如土,目光暗淡,两腿都有点罗圈了。审色标准明显下滑,判断色向时而左右摇摆,常反问道:你觉得呢?嗯?再黄点儿?红点?绿点?再鲜点?嗯?一惯刮得雪青的腮帮子,落腮胡郁郁勃勃地长起了,远望像塞尚。有人说他一急,胡子长得更快,一天刮两次的事也是有的。
画女人脚的叫瓦比纳,非洲南部的加纳人,已有五十多岁,右脸颊有条“一”字形的疤,他说是小时候母亲用炉钩烫的,以预防疾病,看来无疑是灵的,敦实健康的瓦比纳便是活证。原先为家广告公司工作,风雪之中在街头画了十几年广告,数码技术一来,公司收摊关门,瓦比纳于是改攻电脑设计,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却十分不顺,对方总是说他“太合格”,弄的瓦比纳迷惑不解,后来经旁人点拨,发觉问题可能出在给雇主看的作品内容上,清一色的支持阿拉法特解放阵线,尤其是支持法塔赫这样的主张以武力解决问题的组织,图案、标语、文字、色彩、特技、AK47自动冲锋枪、半自动步枪、火箭筒、蒙面人,等等,无不围绕这个主题。大家直指这是症结所在,可瓦比纳就是不明白,说美国是言论自由的,人人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,对方微笑了,问是刚来的吧,瓦比纳说十几年了,对方听了,叹了,走了。当谈及此事时,瓦比纳兴奋得像孩子(估计脸也红了,但黑人脸红不易察觉),脸庞习习发光,一派彻悟后酣畅通透的气象,看得我也跟着乐了起来。之后七曲九折,来到这里,即赶上大规模加班加点。我说,这把岁数了,行吗?他说画了十几年广告,站功一流。可画室里的连轴转也叫他渐渐吃不住,立在那儿时而晃摇,有一次险些栽到画上。笔下的功夫也打了折扣。他自己的画风原本粗狂奔放,为了迎合杰夫·孔,不得不将其本性严加管束,这些天肯定是累了,那个约束渐松动,笔触开始变得活泼起来,甚至有些肆无忌惮,女人脚画得不仅强壮,且筋骨分明,颜色衔接得也欠圆润明净,看去略脏,像多日没洗,和原先画好的娇嫩鲜丽的美足形成强烈的对照。有趣的是,这些在和平期间可称为“事故”的事,紧急时期也就没什么了,原因很简单:没时间改。
赛格是莫斯科人,满头蓬松的金发,体态矫健,说话却严重口吃,与所有结巴相同的是,越急的时候,越结巴,终于说完了一个句子时,即流露出很对不起大家的样子。原先是苏联国家剧院的舞台美术设计师,苏联解体后,剧院失去了国家拨款,自谋生路了,他和老婆一谋谋到美国,熬过了头几年后,两人合办了个壁画公司,接各种各样的活,私宅、酒吧、餐馆、咖啡厅的各色壁画,生意不坏,没想到老婆忽然提出离婚,带着女儿去向不明。从此情形开始逆转,赛格无心工作,活的质量下降,加上美国经济出现萎靡,生意无可挽回地每况愈下,他也不想别的办法,听之任之,有活应付,没活在屋里呆着,听听音乐,看看录像,望望窗外,要不是银行里的存款下降到危险的地步,他恐怕还懒在屋里不动。这些,都是他在吃午饭的时候,断断续续、一五一十道来的。很平静,平静得像谈别人的事儿。我不由得想,假如不结巴的话,他还是很健谈的。此外还有个话题令人十分解闷,就是对俄国和苏联绘画的回忆,什么契卡,什么列宁在十月在一九一八,什么苏里科夫的《禁卫军行刑的早晨》,什么约干松,什么大小谢洛夫,等等,等等,挨个道来,颇像整理床底下的旧报纸。我不懂俄语,仅能说出中译名,他居然能立刻明白我说的是谁,使人禁不住赞叹当年翻译水准的高超。他呢,这时更结巴了,脸红到脖子(惟独耳朵的颜色坚持正常),眼眨唇抖,额筋突起,让我直替他着急。终于说出了,说完了,脸上立刻弥漫着一股焕然冰释的春意。他恨车臣人,说他们个个是贼,很瞧不上,有时说气了,停下,用手在脖子处慢慢作了个杀头的动作。不知是不是和那些年壁画的经验有关,赛格身怀画各种杂物的绝活,包括擅长画女人首饰,尤其是珍珠项链布满高光之类的物品,格外拿手。杰夫·孔的一幅画中琳琅满目有好几百个珍珠,赛格两天画完,多快好省,退开望去,整个画面一派珠光宝气、玲珑壮丽,极符合杰夫·孔的要求。杰夫想让他多加班加点,赛格却难改懒散的习惯,三天两头迟到,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,画完珠子后,他便不来了。
负责画乳房的是爱尔兰人,叫保罗,一米九的个儿,虽已开始谢顶,实际年龄也不过二十多。灰蓝色大眼清朗而真率,画时站得笔挺,眼神也是直的,大家叫他大兵保罗。大兵虽然到处都直,可有时眼中会忽然露出通晓世事的目光来。他毕业于爱尔兰国家美术学院,喜欢画精密仪器,继而沉迷于精密几何抽象,总是随身带本数学书,闲时翻翻,十分快乐。法南度认定他擅长细巧活,所以安排画乳房。乳房是杰夫·孔很敏感的地方,要求高得不可捉摸,所以开工以来改动最多,极不顺手,症结所在主要是不知老板到底要什么。那几天大兵保罗常坐在那儿发呆,或低头反复研究样稿。杰夫·孔不时走来观看,以期事情的新发展,得空也和他一起讨论,他反复强调的是:这是超级模特儿帕慕丽的乳房,全世界最好的,要把它们的性感画出来。大兵保罗将那些打印钉在墙上。墙上已经钉了不少了。后来为了专门解决造型问题,杰夫·孔又专门打印了几份大尺寸的帕慕丽乳房的黑白照,分别粘在画布和脚手架上,以便大兵保罗随时参照。然而几经折腾,收效甚微,后来让我接手,改了数遍老板还是不满意,最后法南度走过来,将所有颜色逐一细细复审,也没找出任何破绽,最后只好在彩色样稿中找出些新色,仔细调出,装入锡管递来,说再试试吧。新色即用,杰夫·孔开始叫好,说好多了。其实这完全是心理的因素,果然画完后,他依旧站在画前,点上香烟,左右打量着那双乳房,若有所失的样子。
和我并排站着画三明治的是个女孩,叫玛丽亚,不足二十岁吧,脸白润得像瓷,模样很美,而且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。中午聊天时她说自己有俄国血统,母亲出生在明斯克,我这才想起来苏里柯夫画的那幅《无名女郎》来,问她可知道苏里柯夫,她说不知道,接着慢悠悠地说:“你能不能别再问我俄国啊,我是美国人,不知那些。
”玛丽亚的父亲是个静物画家,虽然有画廊长期代理,家境依旧不稳,时好时坏。所以玛丽亚深知职业画家的艰苦,曾数次企图改行,终了还是作罢。除了画画,我还会什么呢?有时她这样说着,又像自问。每提及父亲,总说他是个失败的人,说她将来一准比父亲混得好。当着杰夫·孔的面,她极会美言,遣词造句之恰当之到位,使人难以相信她年方十九。我叹了,向她表示敬意,她说不光你表示,同学朋友都表示,说她早熟,说她“大脑布满了皱纹”。望着她那光洁明媚的清纯面容,我真希望那些皱纹千万别跑出来侵蚀到脸上才好。玛丽亚写实功底非同小可,但看得出她并没用心画,很会偷懒,稀里哗啦,一片奶酪就画成了,稀里哗啦,一根烤肠就出来了,再稀里哗啦,一条奶罩就出来了。这种表面光滑,内里空洞的画法,也就是所谓的糊弄事儿,英语叫 Snow Job,外行人是察觉不出来的。我笑了,她也笑了。
前两天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是保加利亚人,身架粗壮,名字的发音很怪,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当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,众人回望时,他已经趴在地板上,幸而他是站在脚手架的下层,离地面不高,摔下来时据说是做了个空中转体,所以除了粘上了一胸脯颜色、手心被划破外,没伤着什么。他说自己当过特种兵,摔打滚爬天天练,这是小意思。冷战时期保加利亚是苏联的附庸国,据说俄语是当时保加利亚中、小学的必修课,所以那时的人都能说两句俄语。有一天,我轻轻地问他会不会俄语,他说不会,没学过,便不吱声了,我只好继续调颜色。可能出于同样的原委,他和赛格之间不怎么说话,不得已说了,也是用英语说的,而且十分客气。大概和保加利亚人学过雕塑有关,法南度分配他画女人臀部,画了几个,体积感并无突出之处,又让他改画手镯和橘子水。他笔触很拙,颜色偏灰,橘子水画得偏向巧克力汁,法南度只好安排他画些阴影里的东西。保加利亚人有个特点,即不管画什么,只要开画,可以从早到晚不吭一声。面色凝重,目光炯炯,非常沉静,人说可能和当过侦察兵有关。那些日子他眼睛也出现了血丝,面容苦涩,脸也锈了,英语口音更加浓重,有时会冷不丁蹦出句大家听不懂的话,我想可能是他的母语。他毕业于保加利亚美术学院雕塑系的本科班,工作之余搞装置艺术。初次聊天时,我说保加利亚首都的一些建筑很漂亮,他看了看我,犹犹豫豫地说:“我们保加利亚虽然很穷,也是欧洲的国家啊。”
凯利是相貌很男性的女人,骨骼宽阔不说,表情也永远坚韧不拔。眼睛灰蓝,样子凶狠,像阿拉斯加雪地里奔跑的母狼。才三十岁左右,已不爱打扮了,总穿步兵大头皮鞋和沾满颜色的工装。做事极易分神,画室里若稍微有点什么声音或什么动静,她那双眼睛便会闪过来,闪过去,时而凝视良久,好像在捕捉雪里逃窜的地鼠,可在和杰夫·孔讨论画的时候,那双眼睛则会发生急剧的变化,变成焦虑、求知和不自信。她写实功底很好,甚至超过玛丽亚,因为她比玛丽亚画得认真多了,遗憾的是她画女人总是不对劲,貌合神离,尤缺杰夫·孔所喜欢的娇气脂粉气,所以常被法南度安排画铁管子、山石、树干和悬崖之类,她也画得一板一眼,全力以赴,虽然分神的事很多,画的速度却是快的,很出活。当然,人手不够时,她也画乳罩、裤头,但从不动乳房。
大卫特则是少见的美男子。刚来的那天,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多望他两眼,女的对他则谨慎、矜持,用语文雅。他体态矫健,五官精致典雅,皮肤像牙似的润滑,使人想到古希腊大理石雕塑。他和杰夫·孔看来是老友,因双方以小名相称,相处得很随便,大卫特丝毫没有把杰夫当作超级明星看待,杰夫更没把大卫当打工仔,可他的画差得出奇,几乎无法画成一件东西,换句话讲,他是“立体派”风格,怎么也塞不进杰夫·孔照相写实的画里去,杰夫·孔也无所谓,旁人更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。想来这种事明摆在那里,十个人,十个画法,怎能合在一块儿?一向要求严谨的法南度也没说话,和蔼地站在旁边看着他画,直直的眼神更像鲨鱼了。后来,他画的大部分地方还是被改去,大卫特也无所谓,一副反正我长得好的样子。我曾和大卫聊过,发觉他很与众不同。他好像来自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,对世事几乎一无所知,而且对他而言,好像除了自己的美貌外,别的事似乎并不重要。他自信,心静如水,白皙纯净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世俗痕迹,以至让人纳闷,不知他这些年来是怎么长的,怎么挣钱?怎么付账?怎么通水管、倒垃圾?你看他调起颜色来也与人两样,不紧不慢的,仿佛在实验室里搞试验,时而摆弄着调色刀,时而把各种颜色分别挤出来,例为数排,再悉心混和,分明在琢磨什么,后来我发觉他果然是在玩,有时还轻轻自语:这是一片阳光……这是西西里的树荫……这是牛奶,风来了,你怎么来了,别急,等会儿,不会忘掉你的……要下雨了,涨水了……这是水的颜色,爱琴海的……他已有四个孩子,老婆在外面工作,他在家当保姆,他将孩子“调配”得当,使之自治,然后开始画画,画风景,“立体”的那套,但他却不知道“立体”这个词,从哪儿来的,也浑然不知,后来我发觉,不仅 “立体”不知道,别的也不晓得,譬如当代的,现代的,观念的,表现的,装置的,影像的,几乎一概不知,而且在听我唠叨的时候,他那湛蓝的眼睛会现出淡淡的疑晕,好像在说: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呢?
工作枯燥无聊,大家常常带些音乐光盘来放。什么种类的都有,来自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凯文放的是南方爵士乐,荒野中灯红酒绿的味道;赛格带来的是当代俄国的重金属,因太响太吵,未放小半,他自己把光盘取了出来,改放肖斯塔科维奇的,刚放了序曲部分,觉得好像还是不适宜,又将光盘退出了;瓦比纳的是男高音的非洲民歌,记得歌的开端时,那悠悠的一声长啸,辽阔、空旷而富有野性,令人难忘;大学刚毕业的肯特放的是“科安”(Korn)音乐,无所不嘲笑,无所不挖苦,无所不玩闹,他也无所谓别人是否爱听,眼白很多地看着自己调的那摊颜色,腿跟着音乐轻轻颤着;玛丽亚放的最怪,整个歌曲基本就是一、两句词,不断重复过来,重复过去,而且曲子没有什么变奏,其中主要的一句歌词是这样的:“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……(I want, I want, I want, I wan I want, I want……),嗓音酥软,像春日浓睡之后那种懒洋洋的“叫春”,大家正欲评价,早在那微笑不语的玛丽亚连忙道这不是她的光盘,“谁的呢?”“老板的呗。”
其实玛丽亚不说,我已猜出了八九。因杰夫·孔放过那首歌,耳熟了,其实那句歌词虽不需要记,忘掉却是不易的。是啊,为什么不要呢,要多少,要什么,然后又怎么样,还要不要?这类问题全部多余,都与歌无关,有关的就是“要”,和那个哼哼唧唧。
画室里的这些画呢,没有声音,静态的,可它们不也在唱着“我想要啊,我想要啊”吗?假发在唱,乳房在唱,香肠也在唱,我已在“欲望”中工作了小两个月,我什么也给不了,反到要取工钱,取了工钱,继续画,继续画那些静态的春声,那个哼哼唧唧。这是个令人开心又迷惑的程序循环,我时而会想到它的作者,脱稿之后,走出录音室之后的那种快感,那种了却一桩心事而万事又仅仅是个开始的漫无边际的心情,一如“要”也是漫无边际的,它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过程:有了之后还是要,要了之后终究归无,所以那个声音才懒洋洋,才既疲倦又渴望。是个象征吗?象征什么呢?我的脑袋里空空荡荡,像个黑洞,往日的许多曾经有的念头都消失在里面,新的念头还未出现,一片虚空,我也想要,可我不知要什么,甚至不知想什么了。
空泛以及从空泛中透出的平庸、乏味是波普艺术的面貌,想到安迪·沃夫和罗伊·李奇斯坦茵,就想到他们作品中透出的使人心里发怵的空洞,一种没有里面的表面。它们都有技法,色彩也是绚丽多样的,但那不仅没使空洞感觉得以减弱,反而增强了它。杰夫·孔有意避开平薄简单的技法,采纳照相写实的办法,具体细腻,色彩斑斓,一味虚拟童贞,但内质却和安迪·沃夫和罗伊·李奇斯坦茵没有两样。这是真实的流露,它是个人的品味,也是时代的崇尚,更可能是隐蔽的、持久的时代精神。对此,你能说些什么呢?你可以不喜欢真实,却无法责怪它。我早已是久居这个时代中的旁观者,也渐渐虚空了。虚空无法填充虚空,不是吗?所以无话可说,所以我走在纽约的第五大道、麦迪逊大道、时代广场上,面对着四周的林林总总、不断翻新的广告,报亭杂志摊开的五光十色的微笑的倩女健男,都无话可说,能说的是天会黑下来,黑下来的时候,霓虹灯便像昨天那样闪烁,天空晴朗的时候,天上会有云飘过来,飘过去,然后,淡淡地消失在天边。
两个礼拜下来,人平均每周工作七、八十个小时,个别的则超过一百个小时。虽然我的工作量属于中等,却感觉很疲惫,觉得如同干了一百多小时似的。画呢,最后仍然有两幅没画完,杰夫·孔说先运到德国再说吧。搬运公司赶来运画,因画巨大,无法从狭窄的走道和楼梯通过,所以经市政府有关部门特批,把百年老楼临街的窗户砸开,使之扩成更大的、足以使装画的大木箱安然通过的大洞。
大箱子是橘红色的,像个巨型玩具,玩具出了洞,先由立在街上的起重机吊起,慢慢转弯,缓缓落入一辆大型货车上的金属箱内。出于安全考虑,警察将百老汇街的三道行车线封了两道,结果造成交通堵塞,车在路上排起了长龙。人行道上隔栏横立,行人必须绕道而行。一时间,这本来就繁忙的街道就更乱了。起重机的机械声、马达声、人的吆喝声,刺耳而持续的汽车喇叭声,此起彼伏,围观的路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,越聚越多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目光齐齐地向楼上那个大洞望去。他们望着一只接着一只的橘色的木箱被吊起来,缓缓地从大洞里悠然而出,在湛蓝的空中时而下降,时而停顿,时而旋转,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,也不知要运到什么地方去。
作者: 曹立伟 来源: 搜狐娱乐